我一生中經歷的生死別離,很少。但我想我參加喪禮的次數應該跟大部分人差不多。在成長的過程中,如果幸運的話,我們會慢慢送走七八十歲的阿公阿嬤,無論是疾病或意外。

我不知道自己是尚未了解死亡,還是很快就適應了死亡。在喪禮上,絕大部分的時間我很難跟著喪禮排程決定甚麼時候才能解開眼淚的開關。在大人們的腳步後,一一送走了外婆、外公、舅舅、爺爺。每一次的喪禮,我總是忍不住看著那張宛如安詳入睡的熟悉臉龐納悶:這就是死亡嗎?

我的感受沒辦法跟理智連在一起。

以前會跟我們搶零食、過年時會包特別大的紅包、永遠擔心我們吃不飽、操著一口怪腔怪調的台灣國語的他們,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但是我還是不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喪禮結束後,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幾個月,當我在熟悉的地點或情景,再次想起那個逝去的人時,我會因此感到悲傷;當我躺在房間的床上,思考著生存的意義,意識到隔著一道牆的佛堂裡有著爺爺的牌位,我因此感到遺憾,也有點滑稽。因為我們在他生前很少見面,縱然我知道他的重要性,因為老爸非常重視與他的每一次聚會。

可當我憶起喪禮時,我卻感到麻木。

我記得當我們圍繞著棺材要說些甚麼最後的話,我很努力想表現極度悲傷的模樣,並說些甚麼發自內心的告白,但我只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我們連爺爺現在在哪裡都不知道,為甚麼要大夥這樣聲嘶力竭地說著他可能聽不見的話?好像不這麼做我們就不在乎他的死亡一樣。

我當然沒告訴任何人這些話,因為在傳統價值中,這樣是非常不尊重與不孝的行為思想。

 

 

我記得最後一次看見外婆時,那時她還在馬偕醫院。那天我們到病房探望她時她才剛醒來不久,她說她夢到自己正在夢裡抓魚,她正要抓到魚的時候就醒來了。這是我對她最深刻的印象。剩下的都是重複的記憶,每一次回去外婆家時她總會煮一大桌的菜、走出大門接電話時她總會一再確認我們在外頭是否安全、買零食她總會也要跟著吃幾塊、還有她那特別搞笑又開朗的笑聲。每個記憶都讓我可以輕易微笑起來。

 

爺爺的最後一幕,就比較難堪。因為在停止呼吸後長輩們下意識地選擇急救,但大腦早已過度缺氧,他只能仰賴機器活下去。我們輪流進加護病房看他的時候,他的整個臉因為儀器的運作造成神經抽動而扭曲了起來。他們叫我要對著阿公說些話,希望他好起來或者希望他不要擔心之類的。但我甚麼都說不出口。

有誰這樣活著想見到任何人?是我的話乾脆早點死掉還比較好。

所以這一件事情我在心裡總是有點埋怨那些叔叔姑姑們。你們怎麼可以不讓他在最後一刻好好離開?你們怎能看著他這樣沒有尊嚴地仰賴機器呼吸,還能夠忍住眼淚一邊討論著後事。

當然我知道並不是他們冷血,只是我不夠堅強而已。

關於爺爺其他的記憶,我選擇留下他仍然健康紅潤的那張臉龐,流利的台語夾雜可愛的台灣國語對子孫們逗弄嘻笑著。爺爺是集威嚴與親切於一身的奇妙長者。老爸的幽默感有一半以上都傳承自他,正如他的孩子一樣。

我們整個家族最後一次團聚過新年時,爺爺病重到難以正常入食,能夠出院過除夕已經是非常幸運、卻也非常辛苦的事情。那天大家飽足後在客廳聊天說笑,爺爺突然覺得很冷,我們給他穿上了絨毛拖鞋跟絨毛手套。我唯一的一雙絨毛手帕。

爺爺逝世後我沒有試著去找那雙手怕在哪裡,是留在爺爺家了,還是隨著他的一切衣物丟掉了,我不想知道。我寧可覺得在最後那些時日,我還曾做了點甚麼,不像以前那樣對於回去爺爺家或跟大家族吃飯一樣總是感到厭煩無趣。

因為關於死亡,我們一定要感到可惜,這才是正確的不是嗎?

不,我每每回想起來,總覺得是一種解脫。他終於不必鎖在那張病床上,不能自主吃飯、如廁、或者下床走路;或者鎖在冰冷的冰櫃裡頭,只為了等待正確的時辰好開始繁雜的喪禮儀式。他「塵歸塵,土歸土」去了。他再也不會疼痛或因為任何事情煩惱憂慮了。

 

 

或許這是為甚麼,越來越多人表明不想要太繁雜的喪禮。

那樣哭哭啼啼地場景,任何人都不想再經歷一次,更何況是自己鎖在棺材或冰櫃裡的時候。哪裡都逃不出去,一根手指都沒辦法抗議。

不要哭了,不要難過,我已經不再疼痛。

我總想著自己離開人世時還能這樣安慰在現場的人。

所以我提筆寫下遺囑,就在我才二十七歲的時候。我認認真真地規劃起了自己的喪禮,我不要我的死亡這麼黑暗。

在那之前,我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死亡是甚麼。

因為我們真正了解的只有失去的悲傷,那是對活著的體驗,而不是死亡。

arrow
arrow

    墨又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